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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十八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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牧清寒中舉了, 然後……落榜了。

他沒能中進士。

大呼遺憾者有之, 暗自放心者亦有之, 一時竟熱鬧非凡。

跟牧清寒自己所認為的意料之中不同,聖人很是意外, 也有些薄怒, 甚至將負責閱卷和定名次的幾位主副考官都叫了來, 讓他們找出牧清寒的卷子來, 他要自己禦覽。

聖人生氣也是可以理解的,自己對牧清寒報以厚望,滿朝上下, 還有誰人不知誰人不曉?但凡懂點事的如何會叫自己失望?

然而主考官是個上了年紀的老貨,性格倔強異常,下面的人奉命去找牧清寒考卷的當兒就跟聖人犟上了,振振有詞道:“即便聖人要看十遍八遍, 老臣也問心無愧!他的文章老臣也著重看了, 簡直如同雞肋, 食之無味, 棄之可惜,做舉子倒罷了, 可若想成就進士之名, 簡直妄想……聽聞今科三鼎甲中的榜眼洪清、探花郭游皆是他的舊識, 可三人文章便猶如天差地別;那兩人當真錦心繡口,辭藻華麗甚是優美,他卻寫的些甚麽?文法不通, 典故不當,若聖人當真要將此人提上,老臣也無話可說,今日回去便寫折子告老還鄉吧!”

主考官也將近六十歲的人了,虧他還這般中氣十足,只一口氣說了這許多話,可也憋得臉紅脖子粗,唾沫星子不斷飛濺,一把打理的整整齊齊的雪白胡須也在空氣中劇烈抖動。

聖人年紀也不小了,給他喊的頭痛,待要發怒又不忍心。到底是積年的老臣了,這麽多年來兢兢業業,有功無過,自己仁慈了一輩子,總不好因為這點小事就遷怒,只得暫時作罷,準備先看看卷子再說。

哪知看過牧清寒的卷子之後,聖人的心情立刻就變得異常覆雜,覺得這小子怎的變得這般了?

原先牧清寒就是個實幹派,倒也能對聖人脾胃,可聖人他本就是個不愛動兵的性子,這幾年上了年紀,越發喜愛中正和緩的沈穩,還有那歌舞升平的熱鬧繁華。原以為這小子也做了一二年官,好歹能長進些,哪知確實長進了,只是與自己的期望背道而馳!

那筆字鐵畫銀鉤,銳氣逼人,這倒罷了,雖不合自己喜好,終究是一筆好字;可粗粗讀來,通篇金戈鐵馬、殺氣騰騰,當真沒一點兒好聽的好看的,只一味說甚麽“周圍虎狼環伺,國家便在危急關頭……”,仿佛分明還繁華熱鬧的大祿朝已然危機四伏,頃刻間就要不中用了一樣!

什麽典故,什麽辭藻,什麽文法華麗、對仗工整,半點都找不著!

這哪裏是在考試寫文章,分明是在上折子嘛。

生怕旁人不知道你是個武夫!

聖人看完之後,無端升起一股怒氣,索性把卷子隨手丟在一旁,有些被氣著了。

枉費朕對你這般看重,哪知你短短幾年竟這般“出息”,看看寫的這都是些甚麽玩意兒!只叫百官都瞧了朕的笑話。

莫說聖人了,恐怕隨便一個考官看了這樣的文章,恐怕都不會怎麽高興,便是牧清寒說的有道理也不高興。

到底意難平,聖人主持完了瓊林宴,又例行勉勵了三鼎甲、賜了官職之後,竟還是叫了牧清寒來,十分語重心長的教訓一番,又叫他莫要灰心喪氣,要再接再厲,以後少同那些武夫往來,要多多請教那些大文豪、大學者,莫要因小失大雲雲。

牧清寒聽後倍感無奈,什麽叫因小失大?感情如今他頭上的官銜是虛的不成?

還請教什麽文豪、學者的,今年考試的主考官老遠瞧見他都恨不得把鼻孔丟到天上去喘氣,不當眾翻白眼已經算是克制,還指望請教?怕是對方還嫌棄自己是害群之馬,恨不得就此消失才罷呢。

因今年洪清和郭游都如願以償入了三鼎甲,雖然最終名次跟預估中有差距,可也算不錯了,一群人等上頭的宴會結束,官職也定下來後便照例來牧清寒家中相聚。

牧清寒不免小小的抱怨一番,引得眾人放聲大笑,說不得有些幸災樂禍,卻也無可奈何。

笑了一回之後,杜文率先舉杯,笑道:“師兄和曠之都是如今新貴,你我且都同賀一杯!”

眾人聞言紛紛舉杯,郭游也算年少得意,且自覺配得上這個名詞,到不謙虛,只紅光滿面的受了。

可洪清卻有些惴惴,只搖頭道:“慚愧,慚愧,我哪裏沒有自知之明?莫說與郭兄相提並論,也不過二甲上游罷了,哪知如今承蒙錯愛,竟被點為榜眼,著實受之有愧。”

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天分有限,三鼎甲的把握並不大,且今科才華出眾者不在少數,莫說他自己,就是老師肖易生和師伯何厲對這個結果也頗感意外,可細細想來,意料之外,卻是情理之中。

聖人畢竟上了年紀,進取之心便不如以往強烈,這幾年的喜好也大變,跟三五年前相比簡直判若兩人。

洪清素來寬厚平和,又是少有的沈穩持重,文風厚重華美,且尤其守規矩,可不就合了主考官和聖人的胃口?因此在殿試上被點為榜眼,倒比之前春闈的名次還要靠前一些。

反觀郭游,到底性情狂放了些,能保住三鼎甲實屬不易,其中未必沒有老師潘一舟的影響。

再退一步說,他這兩年也已經是收斂了許多,原本好些鋒芒畢露的話也都不大說了,若無潘一舟耳提面命,聖人又愛他聰慧伶俐、多才多藝,恐怕眼下也不過二甲之流。

對洪清壓了自己一頭這件事,郭游倒不大在意,反而主動安慰道:“洪兄莫要如此妄自菲薄,你是正經考上來的,誰還能說什麽?真要說慚愧,也該是那什麽狀元慚愧,他的卷子你可看了?簡直狗屁不通,通篇溜須拍馬,又多溢美之詞,直教人看了起雞皮疙瘩!這樣的也是狀元,哼,白給我都不稀罕!”

今科整體倒還正常,唯獨那狀元實在有些紮眼,倒不是才華橫溢的紮眼,而是他們讀書這麽些年,還沒見過這把厚顏無恥之人,竟敢在文章裏頭明晃晃的拍馬屁,偏偏如今的聖人還就吃這一套了!

金仲搖頭嘆息,又算是客觀的點評一番,道:“那文章我也讀了,甚是好口才,直說的天花亂墜,枯木逢春猶再發,也算是一篇錦繡文章了,除了言之無物外,倒也挑不出甚麽旁的毛病。”

“你就是太和氣了些,”杜文卻不這麽認為,仰頭喝了一口酒,很有些唏噓的說道:“言之無物還不算天大的毛病?咱們這是選治國良臣哩,他卻是奔著佞臣而去,腦中空空,只生了一張嘴,又甚麽用?難不成後頭哪裏遭災了,或是打仗了,他憑一張破嘴安天下?”

牧清寒也搖頭,百感交集道:“紙上談兵罷了,若做正事,必誤國誤民!”

說來當真叫人覺得諷刺,他不敢說自己一定能中,可到底不是草包,卻名落孫山之外;此人巧言令色,金玉其外敗絮其中,竟高中狀元!

科舉取士,為的就是能選取治國良才,可如今聖人竟糊塗到這般田地,公然給自己挑起馬屁精來,著實叫他們這些還指望施展一身所學的心中難受。

見氣氛有些沈重,金仲忙出聲調和道:“木已成舟,多想無益,再者朝中諸位大臣的眼睛也不是瞎的,若他只會添亂,想也沒什麽好果子吃。如今考完了,我的調任恐怕也快下來,自此一別也不知何日能再相見,過幾日都去我家吃酒。”

他和杜文是同科,這會兒已經三年考核期滿,馬上就要有新的任命下來了。

杜文不必說,自然是要留在開封的,已經同何厲說了打算,師公唐芽怕也早就得了消息,如果沒有意外,很可能去戶部任職;而金仲本就無心權術之爭,前番又遭了無妄之災,被七公主折騰個半死,如今還是有些風聲鶴唳草木皆兵,就想提早退出來。

跟自家伯父商量過後,金仲原想著去太學教書,結果報上去之後就給聖人打了下來,倒也在意料之中。

好歹他也是狀元之才,又年紀輕輕的,聖人就算再昏聵,也不可能叫他還未來得及施展什麽就直接半退隱了!

眾人聽了,果然不再繼續譴責今科名不副實的狀元,轉而關心起這位貨真價實的前科狀元來,紛紛問他要去哪裏。

金仲略嘆了一口氣,道:“聽伯父的意思,怕是要去地方任職,跑不出知縣、知州,只是不知道去哪裏罷了。”

既然不能退出官場,好歹去地方上也安靜些,等他用心做個幾年,也算是報了皇恩,到時候且再尋個由頭退了也好操作些。不然這樣還沒開始就想結束,可能性的確微乎其微。

杜文立即道:“照我說,多半會是知州。你如此大才,做個區區知縣豈不可惜?再者因著七公主的事,聖人即便嘴上不說,說不得心裏還有些過意不去,升一升也未嘗不可。”

大家都覺得有理,便笑嘻嘻的先恭喜這位知州大人,只把金仲鬧得滿臉通紅。

“諸位兄長莫要打趣,莫要打趣,八字還沒一撇,叫外人聽見了可又要生事端!”

盧昭大手一擺,渾不在意道:“我這兄弟家裏都是穩妥人,內外守得鐵桶一般,誰聽得見?再說,杜兄弟說的話什麽時候落空過?今兒他既說了,便是八九不離十。”

洪清也難得說笑,指著杜文道:“若是跑空,就叫他賠一個給你!”

眾人紛紛哄笑出聲,又圍著杜文鬧起來。

六月過後,杜文和金仲的任命先後下來,前者果然去了戶部,任從五品員外郎,金仲竟去了山東青州任知州!

眾人大喜,這回真來道賀。

金仲與他的新婚妻子畢竟都是江南人士,細膩水鄉長大的人,難得品行純粹和氣,若真是被丟去什麽窮鄉僻壤,只是想想就覺得慘!

青州歷史悠久,當地文風濃厚,治安也還好,可不正適合金仲?

難得原先肖易生在開封趕考時,牧清寒和杜文他們還都在青州求學,同那裏的數位同窗雖接觸時日不多,可如今也還都有來往,此番便都要書信一封,叫金仲帶了過去,若有個什麽事,也好有個照應。

金仲聽後也十分感激,臨走前又請客,他的妻子羅菱也出來招待,舉止大方,十分周到。

兩人雖然是倉促定親,可家中算是世交,父輩都熟悉,幼年也曾見過面,並不陌生。

最好的一點是,金仲與羅菱是妥妥的門當戶對,也都知書達理,喜好舞文弄墨,絲毫不必擔憂沒得共同話題。

羅菱是典型江南女子形象:身形嬌小,皮膚白皙,語音柔美和軟,舉止也十分優美。

因她是大家出來的,禮儀規矩說不出的完美,待人接物極其周道妥帖,是真真正正的名門閨秀,七公主什麽的真是沒法兒比。

這位是真才女,她並未刻意炫耀過,但跟杜瑕她們的說笑中,偶然流露出來的幾句已經叫人驚艷,恐怕何薇之流也不是她的對手,只是人卻低調的很,雖有詩集在外流傳,人卻不似開封才女那般四處交際。

杜瑕尚且自嘆弗如,龐秀玉就更不必說,面對羅菱時竟罕見的束手束腳起來,大氣都不敢出一聲兒,眼神中飽含驚嘆和敬畏,簡直跟看神仙似的。

原本杜瑕還以為自己想的誇張了,誰知事後跟龐秀玉私下說笑,才知道竟是自個兒的想象力還不夠!

“我就覺得這位羅家妹子只如下凡的仙女兒也似,”龐秀玉兀自嘖嘖稱奇,十分回味的說道:“瞧那小模樣,那小身段兒,那小腰細的,小臉兒白的,一張嘴說話也那般好聽,我莫說講話,便是靠的近了都覺得有些玷汙了!哪裏還敢放肆!”

杜瑕笑的渾身發抖,一盞茶都沒捧住,哆哆嗦嗦的摔了個粉碎,旁邊伺候的小燕等人也撐不住笑了。

龐秀玉不覺得不好意思,只是轉頭看小燕,調笑道:“好丫頭,你莫笑我,趕明兒你同那阿唐兄弟成親,我卻要鬧個夠了!”

這兩年小燕的年紀也漸漸大了,且被杜瑕調理的也好,吃住又遂意,模樣越發張開了,下面的人竟也很有幾個惦記的。

有道是肥水不流外人田,有好人好事自然要先留給自家!

正好阿唐年紀也早到了,他是個莽漢,卻也想媳婦,牧清寒試著問了一嘴,忙不疊的應了,一張黑臉漲得通紅。

牧清寒與他情分深厚,又同生共死,難得見他這樣一位好漢子也有這般局促的時候,也覺有趣,難得使壞,叫他親自去求夫人。

娶媳婦的事哪裏能耽擱?且杜瑕平時待大家也甚好,阿唐也不怕,當即巴巴兒的跑了去,甕聲甕氣的說了。

小燕臊的不行,心裏頭卻也願意的很,後來杜瑕私下來問,也含羞帶怯的點了頭,這事兒就算成了。

宰相門前七品官,如今牧清寒越發前程似錦,阿唐是跟他一同長大的親隨,日後前程定然差不離。更何況他為人耿直憨厚,是個難得實誠人,眾人都愛他,小燕早就同他熟了。

杜瑕本人就是個爽利性子,身邊幾個丫頭也跟她學的落落大方,如今小燕被笑了幾日,也漸漸習慣了,見狀並不像一般閨閣女孩兒那樣轉頭就跑,而是微微紅著臉兒道:“瞧您一個官太太,竟也只取笑我們這些當丫頭的,若鬧也使得,卻給我什麽禮?”

眾人都笑了,龐秀玉笑個前仰後合,大聲道:“好個伶俐丫頭,我就愛你們這樣大大方方的,男婚女嫁人之大倫,有什麽不好意思的?你放心,你是我妹子身邊頭一個得意人,自然少不了得厚厚奉上一封!”

大家越發笑個不停,小蟬也抿嘴兒接道:“奴婢替小燕姐姐記著了,若是到時候夫人不給,我們都要上門去討呢!”

轉眼到了年底,牧清輝一家四口——如今又生了第二個兒子——也都來開封過年。跟著牧清輝的阿磐與阿唐是親兄弟,如今弟弟成親,他這個當大哥的自然少不了過來幫襯。

阿磐前年就成親了,如今渾家也有了身子,預計來年六月他就要當爹了。阿唐看了不免也有些心熱,暗暗期待起將來。

想當年他們兄弟二人拖著一個病入膏肓的親人幾乎走投無路,上天無路入地無門,何曾想過還能有如今這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好日子?

牧植如今也十三歲,也隨了牧清輝和商氏好模樣,長得高高壯壯,眉目俊朗,瞧著便是個招人疼的半大小子了。

這些年兩家往來頻繁,牧植跟叔叔一家甚是熟悉,見了杜瑕當即麻利的一掀袍子,單膝跪地請安道:“嬸嬸好!”

“快起來,”杜瑕很是喜歡這個小侄子,又因為差不多也算是看著長大了,更是疼惜,忙上前扶起來,拉著他左看右看,感慨道:“一晃也有一年沒見了,又長高了好些,身子倒也結實,吃的可好?睡的如何?學堂裏可有人欺負?”

牧植一直等她問完了,這才笑道:“勞嬸嬸記掛,侄兒甚好。托叔叔的福,濟南城還無人敢欺辱於我,吃的也好,睡得也香,前兒也學著叔父那般騎馬拉弓了。”

牧家本就是濟南大戶,早前就甚少有人敢輕視,如今又有牧清寒在朝為官,一個大舅哥也叫人不敢輕視,自然如虎添翼,更上一層樓,便是知府大人見了他家人也客客氣氣的,過得不知多麽自在。

杜瑕一邊聽一邊點頭,又不忘囑咐道:“好,好好,只是莫要心急,千萬悠著來,傷了可不是鬧著玩的!”

話音剛落,就聽從外頭傳進來一道熟悉的聲音,便是跟牧清寒慢一步過來的牧清輝了,後頭還跟著商氏和抱著小兒子牧林的乳母等人。

“聽你嬸嬸的,你才多大點兒,整日念叨著要如叔父一般,前兒拉傷了胳膊,一連三天吃不了飯的不是你?”

少年人正是不肯認輸的時候,尤其又當著叔叔嬸嬸的面兒,不由得微微紅了臉兒,連忙辯解道:“孩兒哪有!再說了,我早就聽聞叔父打從六歲時就練習騎射,我這個時候已經文武雙全,再過一年秀才都收入囊中,我卻差得遠了。”

說完,不免略有些沮喪。

杜瑕見不得他這般,忙出言安慰道:“莫急,你不也說了,你叔父也是來年才中的秀才,在你這個年紀沒準兒還不如你呢。”

不等牧清寒說話,牧植已經急急道:“哪裏,嬸嬸莫要這般說,叔父甚是不凡,學裏幾個先生都說了,如叔父他們這般的人物便是幾十年難遇的,侄兒哪裏比得上!”

杜瑕失笑,感情這還是個小迷弟!

被自家小輩這樣崇拜,顯然牧清寒也覺得甚是有面子,當即眼帶笑意的上前拍拍自家侄兒肩膀,又勉勵幾句。

牧植立即就陽光燦爛,重新變得活潑又充滿鬥志起來,兩只大眼睛都彎成月牙,一口白牙在日頭底下亮的很了。

杜瑕忍不住閉眼,艾瑪,不行了,這種陽光小帥哥真是叫人無法抵擋!太閃耀了!

見叔侄幾人詳談甚歡,杜瑕又說了兩句便去招呼後頭的商氏和小侄子。

牧林如今才一歲多點,話都說不利索,可是長得似乎比牧植更好些,又乖巧得很,見人就笑,一雙眼睛圓圓大大的,又黑白分明的通透,說不盡的惹人喜愛。

杜瑕還是頭一回見他,當即愛不釋手,小心的接過來抱了一回。

她還擔心自己抱得不夠舒服,可牧林卻甚是給面子,跟她對視一眼後便毫不吝嗇的給了一個大大的笑容。

杜瑕看的心都要化了,又輕輕捏了捏小手,忙叫小燕送上事先準備好的壨絲金質小項圈,親自與他戴了,又抱著玩了一會兒才戀戀不舍的還給乳母。

商氏見狀打趣道:“既這般喜歡,怎的還不自己生幾個?你與小叔都年輕體壯的,這會兒還沒好消息?”

杜瑕笑著搖頭,卻不細說。

當初成親的時候,她跟牧清寒都還太年輕,說白了,他們兩個自己還都是孩子呢,湊在一起玩都玩不夠,哪裏想著要什麽孩子?

如今牧清寒已經二十三了,杜瑕自己也二十一,倒是可以開始準備了。

他們兩個心裏都門兒清,便是周圍親人明裏暗裏的催問也不著急,該怎麽著還怎麽著,只是到底不好每一回都跟旁人解釋罷了。

兩人說了一陣子,這才先後落座。

中間又不知怎麽的說起牧子源、牧子恒和蘭姨娘他們,商氏本能的嗤笑出聲,當即有些義憤填膺的說道:“那兩個下作坯子果然是上不得臺面的,你大哥不同他們計較,他們反倒隔三差五就要來招惹!頭一年那個年輕的迷上一個妓子,當真是走火入魔了,他那哥子都勸不聽,只恨不得把家裏都搬空了去換她一笑,還說要給她贖身,只差點把蘭姨娘氣死。哪成想那妓子竟是個聰明人,知道男人靠不住,這等貨色更是白瞎,故而一味撈錢。”

“今年年初,那邊又鬧起來,原來那小子鬼迷心竅,見家裏已經沒得可搬,竟偷偷把房契翻出來與了那妓子,對方也是奸猾,知道拿在自己手裏留不住,轉手就賣與旁人,然後自己贖了身,連夜卷著剩下的上千銀子跑了!等到買房子的人逼上門來,蘭姨娘才知道原來房子都已經不是自家的了,當真氣的昏死過去,那兩個蠢貨又耐不住打起來,走投無路之下還妄圖汙蔑你大哥謀害生父!只是知府大人明察秋毫,見既沒有人證也沒有物證,他們又是說話顛三倒四、舉止不端,反倒治了他一個汙蔑之罪,一通板子打了出去,如今也不知死活……”

聽到這裏,杜瑕忍不住朝正在說話的牧清輝看了一眼,許久以前的猜測再次湧上心頭。

牧老爺的死當真同他沒有關系嗎?而且那兩個庶子的遭遇未免也忒慘,倒不是不可能,畢竟是游手好閑、無所事事的紈絝,便是做出什麽齷齪事兒來也不奇怪,可恰恰就因為如此,感覺發展的未免也有些太過順利太快了些。

牧清寒不想下場,牧老爺就趕緊插空兒死了;牧老爺一死,蘭姨娘一夥就被攆了出去,而牧清寒不在濟南的短短幾年之內,牧子恒兄弟就把自己給作死了……

似乎是覺察到她的視線,牧清輝扭頭往這邊瞧了一眼,笑道:“弟妹可是嫌我說的太久,耽擱你們小夫妻兩個團圓了?”

杜瑕瞬間回神,也笑著說道:“瞧大哥說的甚麽話,我是想著大哥和嫂子侄兒車馬勞頓,可是餓了?要不要叫飯?”

“果然還是自家弟妹想得周到,”牧清輝道:“可不是正肚餓?有勞弟妹張羅一桌好的!”

“哪裏勞煩,”杜瑕笑著起身,又對商氏說了一句,便往廚房走去,道:“不過是吩咐幾句的事兒了,真當我那般賢惠,要親自洗手下廚了?”

眾人聞言大笑,小牧林也跟著傻笑,越發顯得玉雪可愛。

說歸說,鬧歸鬧,到底是親人遠道而來,若不有所表示也忒敷衍了些。

杜瑕還是親自下廚忙活半日,做了一個最適合冬日驅寒生熱的毛血旺,一個用白菜心、嫩菠菜葉拌了細細的龍須粉絲,只用香醋和精鹽調和,再倒上重重的蒜泥,最是酸辣開胃又解膩的。

至於其他的各色佳肴茶點,就都是劉嫂子親自帶人弄的,杜瑕也不過擬一個菜單,在站在旁邊指點一番也就罷了。

果然賓主盡歡,牧植到底是大眾年輕人的口味,對那盆爹娘避之不及的毛血旺愛不釋口,一口接著一口,嘴巴辣的肥大一圈也不舍得丟開,大呼過癮。

牧林與他關系甚是親密,往往牧植吃到什麽好吃的東西了,都會挑合適的與他分享,小娃娃見哥哥吃的盡興卻不與自己,不免也有些意動,努力從奶娘懷裏探出肥肥的小身子,伸著胳膊哇哇亂叫。

眾人都笑,紛紛同他說道:“太辣,你一個吃奶的娃娃哪裏受得了。”

這小子也是個倔的,見狀非但不放棄,反而越發著急,憋著嘴巴便要哭。

大家都笑個不住,還是牧清輝最先難掩得意的說道:“這小子最是隨我,不碰南墻不回頭,既是他要,便給他嘗嘗,左右不過是點辣子。”

商氏有些猶豫,怕吃壞兒子腸胃,可見牧林越發吵鬧了,儼然有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架勢,也只得隨他去。

眾人都覺得有趣,也暫停吃飯,看商氏親自取了筷子,只夾了一丁點兒的豆芽尖兒,先去清水裏頭涮了一回,這才湊近了。也不敢直接給吃,只先叫他舔一舔。

牧林瞬間就不哭了,掛著兩包懸在眼眶中的眼淚,砸吧著嘴兒往前湊,結果舌尖剛一碰上豆芽尾巴就楞了一瞬,旋即真的放聲大哭起來。

在場一眾長輩也都甚壞,見狀紛紛笑的前仰後合,又叫奶娘拿了早就備好的涼帕子沾了涼水與他擦舌頭,這才漸漸止住。

也不知是不是錯覺,杜瑕總覺得商氏雖然看著是一如既往的爽利開朗,可眼底似乎總有一點化不開的愁緒。

這種想法一直伴隨杜瑕到吃完飯,非但沒有消失,反而更加確切了。

都是一家人,牧家也沒有其他在世血親,若自己不過問,恐怕商氏真就沒有旁人可以商議了。

等飯後眾人去正廳吃茶解悶兒,爺們兒們湊在一起說話,杜瑕也跟商氏一處閑聊,這才小聲問道:“嫂子,最近是否有什麽煩心事?若不介意,盡管說與我聽,我與你排解!”

卻見商氏先是一怔,繼而有些不大自在的說道:“哪裏有什麽煩心事,不過是到了年底,不免有許多往來應酬,林兒還這般小,我又放心不下,說不得就有些精力不濟。”

杜瑕卻有些不大相信。

商氏也不是頭一回生孩子,當年有牧植的時候還是新媳婦呢,處理起諸多事宜來也是如魚得水,妥妥當當的;這回一應事務俱都上手多年,帶孩子也是第二遭,這兩年牧家地位又因為牧清寒的緣故大幅提升,想來外頭人們對他們更加客氣,怎可能反而累到這般?

不過誰還沒有三五個秘密呢,個人隱私也是要得,見她不願多說,杜瑕饒是心中仍有疑惑,也並未多問,只隨意指了一個話題岔開去。

年底果然事多,光是各家人情往來和輪流做東就已經足夠繁忙,又因為聖人為廣施恩澤,特特在封印放假之後許五品及以上官員攜其家眷前往宮中赴宴,並且準許他們把飯菜和餐具帶回家中,以示恩寵。

杜瑕表示……他娘的誰想去啊!



大冷天的,像他們這種剛剛擦邊的“低等官員及其家眷”的位置都相當偏僻,地龍溫度不夠不說,還不得不忍受無孔不入的寒風侵襲。再者那些菜品等備齊了從後頭端上來,往往都已經涼透了,素菜不好吃,葷菜結了一層油……

能入口的被萬眾期待的也就是那麽一口隨時都熱氣騰騰的鍋子,可大冷天的去生生凍上大半宿,就為了吃個鍋子,值麽?!

然而這是皇恩,多少人盼都盼不來的皇恩浩蕩,莫說如今杜瑕兩口子正活蹦亂跳年輕體壯,便是那些上了年紀,當真有病在身的,除非是病入膏肓了,否則爬都要爬了去!

這幾年杜瑕一到這個時候就愁,提前好些日子叫人挑最薄最不顯眼卻又最能保暖抗風的料子做面,最新最上等的鴨絨做瓤兒,外頭再套一層皮子襖兒,膝蓋腰腿等怕凍的關節也都做了措施,這才套上最外層的禮服進宮去。

如今牧家鋪子裏還專門開了一條商線,專門面向他們這類關鍵時候不得不進宮挨凍的達官顯貴們,每到這個時候,什麽包括褲子護膝在內的輕襖五件套就極其好賣。

死貴也好賣!

有時候杜瑕就忍不住淚流滿面的想啊,真是什麽人最了解什麽人的苦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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